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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3章 委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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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喊我什麽?”

“即熙。”

那一刻如雪的月光落在他們的身上, 仿佛萬籟俱寂光陰停滯。即熙恍惚間想他上次喊她即熙,已經是遙遠的上輩子的事情,又像是昨天。

事實上歲月如梭, 他們之間隔了七年零兩百六十三天, 隔了一道生死。連她從前最喜歡的糖葫蘆師傅也已去世, 院子裏無人居住長滿了雜草。

她並不戀舊,她向來不喜歡懷念。

但是當雎安喊出她名字的時候,她驀然發現雖然這思念並不強烈, 但多年來她從生到死,死而覆生, 始終念念不忘。

她一直想念雎安, 想念思薇, 想念她不怎麽喜歡的柏清和星卿宮。

聽不到即熙那邊的回應,雎安微微皺起眉頭,他有些猶豫地說道:“其實一個月前,我差點失格時我才……”

還沒說完, 他猝不及防地被抱住了,這個姑娘的身高正好到他的耳際, 頭發癢癢地擦著他的側臉。她只用一只胳膊抱住他,可以想見另一只胳膊正舉在一邊,拿著她的糖葫蘆。

“我以為我這輩子都聽不見你喊我即熙了。”這個姑娘悶聲說著。

她沒有問他怎麽察覺, 又是何時察覺的, 仿佛那些都不重要。

仿佛只有他喊了她“即熙”這件事, 是重要的。

雎安怔了怔,繼而低聲笑起來:“那你為何不告訴我你的身份呢?”

“我們原本就不是一路人,而且我從前騙了你,我怕你生氣。”

“……那你因我而死, 就不生氣麽?”

她能死而覆生是天大的奇跡,按照世間常理,她多半就這樣冤死在他手中。

即熙擡起頭來看著雎安,他沈靜的眼裏倒映著月光,像琉璃珠子般瑩瑩閃爍,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有點不穩。

好像怕聽見什麽不好的回答一樣。

“實際上這七年裏我偶爾想到,如果你知道了我是災星,會不會來殺我。”即熙低聲說道,她甚至笑了一下:“我能想象你對我會有多失望,因為被背叛和辜負而憤怒,大概也會非常難過。所以我一直覺得若你要殺我,我就認了,我束手就擒引頸受戮,絕無怨言。”

“其實以蘇寄汐的身份覆生之後,我發現你並不是因為憎惡我而殺我,還覺得挺開心的。這一點上,我從來沒有生你的氣,你可別胡亂內疚,跟思薇似的。”

雎安輕輕地笑了笑,他說:“你也是,不要胡亂臆測我如何失望如何憤怒,我沒有生你的氣。”

即熙如釋重負地笑起來,不過剛笑一會兒就想起了什麽,嘴角又落了下去。她松開抱著雎安的胳膊,舔了一口糖葫蘆,醇厚的甜味在嘴裏彌漫開來,卻沒能甜到心裏。

“說起來思薇這樣子,我怪不好受的。”

“嗯?”

即熙不知道該怎麽表述這種感受,她慢慢地向前走,雎安走在她身側。月光皎潔街道空闊,她覺得心底裏很惆悵又難受。

實際上她很少心情低落,她總是有一千種方法讓自己開心起來,對她而言活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瀟灑暢快,就算是死亡也沒什麽可怕。

但今天例外。

即熙慢悠悠地說:“我總是覺得這世上的事情,最好的結局就是好聚好散。大家相聚的時候好好珍惜,全心全意對待彼此,到了該散的時候就散了,沒什麽可遺憾的。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,不應該太執著不放。”

雎安安靜地聽著她的話,他嘴角的笑意淡下去,眼眸微微低垂,並沒有應答。

“我以為大家都像我一樣,到了路口各自分離,開心地去過自己的日子。我沒想過思薇一直在找我,這麽多年來愧疚難過,等我回來。”

原來只有她一個人繼續往下走了,思薇則被她拋在了分離的路口。想到思薇剛剛泣不成聲的樣子,想到思薇這麽多年來一直尋找她,她就覺得心裏堵得慌。

那是她妹妹,雖然她一直和思薇吵架,卻總是想保護她,不讓她受傷的。

“雎安,你也像思薇那樣,從來沒有忘記我,一直在等我回來麽?”即熙轉過頭去望向雎安。

雎安的腳步頓了頓,禁步上的鈴鐺撞在一起,叮咚作響。

這個問題如何作答?

魚不會時常想起自己在水裏,人也總意識不到自己在呼吸,他有時也像這樣不會想起即熙。

因為這種思念太過自然,悄無聲息而持久,以至於變成了不可知的習慣。

最終雎安只是笑著,溫和又淡然地說道:“我自然不會時時記得你,但是像你這樣的姑娘,要完全忘記也很困難。”

即熙似乎松了一口氣。

雎安想,即熙應該也希望與他好聚好散,或許在她眼裏他們早已是分散的結局。

他思念的這個姑娘,並不需要有誰一輩子與她同行。對她來說來者皆為緣,去者皆由命,未來和過去她都不計較,生命只有當下。

他喜歡她的灑脫和自由,也因為這灑脫被遺棄。雖然說喜歡她只是他自己的事情,但他偶爾也希望,她能回頭看看他。

他這麽想著,卻發覺身邊姑娘的腳步聲一輕一重十分別扭,於是雎安朝著她的方向伸出手去:“你腳崴了麽?我背你罷。”

“不用,你傷才剛好。”

“奉先城的路我不熟,你幫我看路,我來背你,如何?”

那邊安靜了一會兒,一只手就搭上了他的胳膊,溫熱隔著袖子傳遞過來。那個姑娘說道:“你怎麽連崴腳都能聽出來?幸好蘇寄汐比較輕,換作是我原來的身體,你可能要背不動我。”

雎安忍俊不禁。

即熙環住雎安的脖子,趴在他的肩頭,慢悠悠地吃著糖葫蘆。雎安的肩膀很寬闊,衣服的料子光滑帶著點涼意,他的步子也很穩。

讓她想起她私自闖門禁離宮的那個夜晚,雎安救了她,然後背著受傷的她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,一路螢火蟲相伴。

“你原本很重麽?”

“也沒有啦,多年習武總比蘇寄汐結實一點。我十七歲之後又長高不少,骨架也變大了。”

“這七年裏,你過得開心麽?”

“那是當然,懸命樓的錢多到花不完,生意我可以挑著做。全梁州最好的美酒美食我都吃過,最美的美人美景我都見過,自然是開心的。”

即熙的雙腿得意地晃悠著,和小時候一模一樣,雎安不禁笑起來。

“便如同悟機的庇護咒、師父之死加諸於你身上的誤解,除此之外應該還有許多我不知道的事。這七年裏,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?”

雎安的聲音低低的,安穩又柔和,像冬日裏溫暖的泉水,出其不意地落在即熙的耳邊心上。

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?

即熙不由得怔了怔,手裏的糖葫蘆也僵在半空。

委屈這個詞在平時會被她歸為矯情,強者如她並不需要討好誰,何來委屈一說。

她早知道世人如何看待她,善惡正邪如此分明,她有時候也覺得,或許真相沒那麽重要。

無數和她有仇的沒仇的人排著隊嫁禍給她,受了她恩情的人也不會領情,她已經對此波瀾不驚,甚至如同看戲一般談笑評說。

惡名如何?唾棄如何?那些都不妨礙她紙醉金迷,自在快活。

她總是想,她大概是這個世上最瀟灑豁達的人了。

有什麽好介意的?

沒什麽好介意的。

反正她也解釋不清,反正沒人聽她說話,沒人會相信她。

不知為何,即熙卻覺得眼睛發熱,她慢慢地把頭埋在雎安的頸間,低聲說道:“雎安,你有沒有見過弱者對於強者的欺淩?他們都說那是正義。”

這般世間第一的瀟灑豁達,在此刻被雎安一句“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”擊潰。

即熙突然覺得這七年來她已經經受了莫大的誤解,擔了無數不屬於她的罪孽,和莫名其妙的仇恨,一重一重堆疊上來,壓得她踹不過氣。

是啊她才不在乎別人怎麽議論她揣測她。

可是她也不喜歡,這個只要知道她的身份,就人人都想討伐她的世界。

雎安頸間的衣服漸漸被淚水染透,他背上的那個姑娘咬著牙,像是委屈得不行了,如同孩子一般說道:“他們欺負我!雎安,他們欺負我……這個世上沒人聽我說話,我也不知道……要說給誰聽。”

“你說,我聽。”

得到雎安這樣溫柔又堅定的回覆之後,即熙卻沈默了。

她抱著雎安的肩膀好久不吭聲,然後吸著鼻子說道:“算了,我不想說。現在來抱怨這些東西,太矯情。”

“好。”

“……我是聲名狼藉惡行累累的災星。關於我的那些事情……如果我不解釋,你很難相信我罷。”

那些關於她惡劣殘忍行徑的傳聞,詳實豐富到旁人一聽就覺得那肯定是真相。

雎安搖搖頭,他堅定又淡然地,仿佛在說世間公理一般說道:“就算你什麽都不說,我也會相信你。”

“我永遠相信你,相信我所認識的即熙。”

即熙楞了楞,然後摟住雎安的脖子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,她卸去了渾身的力氣依靠著他,低聲說道:“死而覆生能重新遇見你,真是太好了。”

向使當初身便死,一生真偽覆誰知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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